一头老虎
莉莉丝是一个调皮的小女孩,有着一颗旺盛的好奇心,且精力充沛。她可以一整夜不睡,只是为了思考夜晚为什么要在白天之后到来。 她的胸腔里常常徘徊着稀奇古怪的念头,好像她是一个完美世界里诞生的错误的礼物。 她的jiejie是一个固执却温驯的女人,她有着世俗要求女性应该拥有的一切品德。她很好,甚至过于好,因此,她对莉莉丝过度的爱护让生性自由的莉莉丝难以忍受。 迫不得已与她的jiejie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十次里总能赢四五次,侥幸从jiejie的监管下逃走。但更多的是被jiejie堵在谷仓里,提着脖后衣领把她拽到木桶旁,一大盆水从头顶浇灌,她湿得像一条垂下来的狗尾巴。 被严肃地整理一番后,jiejie勒令她必须回到屋子里去,当她的乖乖小姐。 哦,你听这个词,乖乖?就像在驯养一只小猫,真奇怪,她明明是一个小女孩,为什么要乖乖? 围着稻谷奔跑的脏兮兮散发牛粪味的小男孩们,从来没有人让他们当乖乖小姐。 莉莉丝的小脑瓜想不明白这些道理,她不喜欢这间四四方方的房间,以此延伸她不喜欢世界上任何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 哪怕某天出现一个四四方方果子,它比蜂蜜还要甜蜜,比鲜花还要艳丽,比蝎子的尾巴还要狠毒,莉莉丝也绝对不会喜欢它。 她又逃跑了,撬开窗户,小小的手掌攀着窗台,两个小脚丫在半空晃呀晃,低头看了一眼衡量距离,她松开手,安全落地! 这是一处农场,有木头搭建用以两姐妹居住的房屋,有堆满稻谷的谷仓,有一间马厩,里面住着一位退休了的苍老牝马。 她在jiejie购买这匹马的时候,听见抽着烟卷一股烧焦臭味的男人夸耀,说这是一匹非常厉害拥有荣耀的马匹,因为它生下六匹优秀健壮的公马。 瞧瞧,这是什么胡话,它苍老的曾经纯洁透亮的眼睛,如今蒙上一层迷茫不幸的灰尘;哀怨的静立在那里,无论是被拴住,抑或立刻送到屠宰场都无动于衷。 如果它真如他所言那么值得称赞,只因为它能生出六匹公马,那么它为何会被轻易卖掉?它应该像所有掀起战争,带来疾病与死亡的男人一样,受到功勋,为它立碑传世。 可是它被抛弃了,所以它的荣耀是假的,它生下了公马,却失去了自己。 也许很久以前,它也是一匹自由奔跑在原野的神驹。 现在,它是一匹遗忘真实自我,老得快要死去,只有生下公马功绩的母马,和所有能生育的马没有不同。 每次途经马厩时,向里面张望一眼,它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昏暗的马厩里是昏暗的它,曾经柔顺坚果般棕色毛发,如今粗糙无光勉强包裹瘦骨嶙峋的身躯。 只要看见它,莉莉丝就会悲伤起来,仿佛有一个瞬间,她也被关在里面,麻木空洞地活着。她打了一个寒噤,莉莉丝可不能失去自由,所以她很少来到马厩,不愿看见它深棕色悲苦的眼珠。 从农场离开,沿着一条大路走,以她的脚力,大约一个小时就能到镇上;不知为何,今天格外不同,莉莉丝在路上碰见的人越来越多,她们相互交谈嬉笑,要共赴同一场宴会,可是却没有人通知她。 她是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上帝正在洗祂染上颜料的衣摆,脏水顺着上帝之河流淌,染出如今泛着紫褐与橘黄的天空。 她聪明地跟着人群走,从交谈声中整理线索。原来是流动马戏团来到这里;就在镇子与农场之间,邀请所有人去看他们驯服的野兽表演。 在一片平地间,坐落巨大的红白相间的帐篷,与地面相连支撑的绳索,飘着一个个彩旗。在帐篷两边燃烧两处火堆,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火苗叫嚷着腾空。 人们从敞开的裂罅走进去,像是一群沙丁鱼走进罐子里,将里面原本的空气挤出来;莉莉丝闻到一股臭气,是松木、坚果、毛发和生命的味道,还有一点咸,是泪水。 她没有钱,自然也没办法购买票,只能掀开一角钻进去。在大人的腿间被带着一同移动,顺着人群洪流,等她勉强挤出来时,已经分辨不清方向。 在右侧一些实木箱子垒在一起,形成一条通道,散发着形似山洞形状暖黄的光,吸引着莉莉丝。 她迈开腿走进去,箱子如此高大,犹如人生迷宫,她在里面转来转去,最后只能凭借早先闻到的气味寻找。 她被指引来到摆放着一个又一个囚笼的位置,那股奇特的臭味变得浓烈,她看见笼子里被关着的各种动物。 第一位是一头黑熊,它趴在笼中,对于远道而来的客人满不在乎。 在它之后的笼子里还有几头小绵羊,用它们横杠眼睛注视莉莉丝,咩了几声,依偎在一起。 这股气味随着莉莉丝步伐而流动起来,是森林大地被残忍剥夺她的孩子的气味。 也许它们原本散发着草叶、露水、属于野兽毛皮自由的味道。现在,只有麻木悲苦从它们的眼睛流淌出来,这些野兽,原本令人惊恐的庞然大物,没有一头发出怒吼。 它们已经不会愤怒了。 莉莉丝被一头关在巨大笼子里的大象吸引,它身上绘制神秘莫测的图形。用一双苍老慈祥,满是智慧与温柔的眼睛凝望她,打了个响鼻,卷起长鼻子伸到笼外,与莉莉丝抬起的手掌接触。 它的皮肤干燥粗粝,让莉莉丝想到它们生活的土地,它虽然远离故土,但身体早已沁进生育它那片土地的纹路与血脉。 在大象之后,角落里还有一个被灰色粗布盖住的笼子。没有任何气味散发出来,却像是潘多拉魔盒一样深深吸引莉莉丝;她走过去掀开粗布一角,里面是一位失去领地的君王。 它有着橙黄晚霞一般的毛发,横亘着黑色条纹,躺在那里无言沉默;虎头上眼睛紧闭,只有呼吸时起伏的身体证明它还活着。 这是一头雌虎。 以一副血rou空壳的模样呈现在莉莉丝眼前,她吃惊地望着,这是一只已经没有灵魂的老虎,它或许死去了,前所未有的悲伤袭来,那是面对那匹老马时也不曾有过的伤感。 “快点,演出要开始了。”吵吵嚷嚷的声音靠近,莉莉丝把自己藏在箱子后面。 一群穿着滑稽,脸上涂抹艳丽彩绘的人,推着笼子离开。等他们全部走远,莉莉丝跟上去,挤开一层层人群,她在寻找那只老虎。 在一处巨大围栏内,站着一个高大男人,穿着红色马甲,赤膊甩着皮鞭。 莉莉丝挤进前排,努力踮起脚尖,扒在围栏旁。那头老虎被推了上去,笼子打开,它依旧懒洋洋趴在里面。直到男人用力挥舞鞭子,打在笼子外边发出刺耳声音,老虎才抖动耳朵,慢吞吞撑起身体走出。 皮鞭指引它,围绕围栏行走一周,所有人都惊呼它的魁梧,只有莉莉丝知道,它不是野兽,它没有了野兽的灵魂。 “各位,让我们来看一看这头可怕的野兽!”男人语气诙谐地向众人展示,“哦,你们真想不到它一顿可以吃掉几个人,费了好大工夫才把它抓过来驯服。” 再次挥舞皮鞭,“仔细瞧瞧,再厉害的野兽,当你举起皮鞭来,它也会恐惧,瑟缩。” 他笑道,“我可是执掌着人类的文明与智慧。”皮鞭甩在老虎身旁,它焦躁不安地被催促着走上长凳,再走下来。 所有人开始为它欢呼,振奋,喧嚷尖锐的快要刺破棚顶。 只有莉莉丝想为它哭泣。 老虎又被从长凳上赶下来,长鞭打在它脚边,“这头野兽从前可不是这么乖顺,”男人神秘地说,“它咬死了我们几个人才被捉到。” 人群配合着发出惊呼。 老虎被驱赶着身躯贴着围栏行走,它走到莉莉丝身旁,宽大虎掌停留,褐色的眼睛映出她的泪水。 谁知道莉莉丝为什么哭呢? 没有比失去灵魂更可怕的事,那比失去自由还要恐怖。 “哦,只要抓住它的孩子,或者让它生下孩子,即使是老虎也会安分下来。”男人继续说,发现老虎停下,皮鞭用力抽在它后腿。 老虎发出一声嘶吼,响声震荡,让人群像海浪般起伏不定。 前排的人被吓得后退,因此紧紧扒住围栏的莉莉丝便立刻被人群发现。 莉莉丝并不害怕恐惧,它的眼神如此沉痛,像是一位伤痕累累的母亲,又像是失去利剑的勇士。 “该死,你这不听话的蠢东西!” 皮鞭连连抽动,“把那个孩子拽走。” 有人走过来抓住莉莉丝手腕,她还是看着它,泪水从她稚嫩脸颊流淌,如同母亲zigong里流出的羊水,生命在她的眼中诞生。 莉莉丝咬了男人的手背,这个孩子的牙齿娇嫩,脆弱,只有一点尖尖的形状,有血流了出来。 它闻到血液的味道,皮鞭再次抽打在它的背部,它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 那吼声从森林深处传来,那吼声从母亲的怀中发出,那吼声从灵魂深处,一个孩子的心,与她母亲通过脐带相连的地方传出。 它扬起头,眼珠威严,全身毛皮抖动,虎啸声如同海啸席卷而来,这巨大的帐篷为之颤抖,雌虎回身扑向男人,咬断他的脖颈。 它在围栏里奔跑起来,黄色身影像一阵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它飞了起来撞断围栏,回去了属于它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