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次日一早,红翘顶着发青的眼眶起床打水,正撞见穿戴整齐却同样眼下发青的美玉,两个人站在院子中间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有话想和对方说,却谁也没有先开口,美玉只道:“我要进宫去一下。” 美玉自己骑马从长街经过,下了马后持了令牌给守宫门的人看了,一路奔着坤宁宫去了,她来的太早了,帝后二人还未起身,她被引到了偏殿等候,等到女官叫她出来时,正好看见皇帝带着侍从从转角一闪而过的背影,她微微低着头,手指却为一会儿要说的话微微颤抖起来。 海光正穿着寝衣坐在镜前梳妆,她现在习惯了先梳妆再换衣服,美玉来了,她连安也不让请,直接让她坐了。 美玉坐在海光身后,看着女官们围着海光,为她梳妆打扮,她正斟酌是不是应该现在开口,海光主动问道:“昨个儿派去的姚太医可还中用?小枝喝了他开的药可曾好转?” “算是中用,现在还不知道会不会好转。”美玉谢道:“多谢皇后娘娘。” 海光映在铜镜中的脸斜飞了一个媚眼儿,“jiejie和我客气什么。” 妆造完毕、穿上衣服,海光挥退了女官们,坐到了美玉旁边,“jiejie这些日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快说这回是为什么找我?” “娘娘,你还没有和皇上提接我娘出来的事吧?”美玉问道。 美玉面色不好,海光以为她是为此事焦虑,赶紧道:“jiejie是不是等着急了,今日皇上得了闲我就提。” “不必了,我想告诉娘娘,这件事不必提了。”美玉道。 海光闻言一愣,不解地看向美玉,“jiejie,这是为何啊?难道jiejie不想接姨母出来了吗?” 美玉看着疑惑的海光,缓缓站起了身,跪在了海光面前,海光又是一愣,赶紧去搀扶美玉,却被美玉拒绝。 她跪在地上,脊背却挺的笔直,仰着头看向海光,那样虔诚、谦卑、认真的神态触动了海光,她停下了拉起美玉的手,只是低头看着美玉,等待着她要说的话。 “请皇后娘娘提议,兴开女户。” 她怕自己说一遍,海光没有听清,又说了一遍。 “请皇后娘娘提议,兴开女户。” 她双手合拢在地上,脊背弯了下去,以头触碰到手背上,声音却越发清晰。 “请皇后娘娘提议,兴开女户。” 她的决心是显而易见的,海光这次没有急着将她拽起来,而是看着她的脊背若有所思,学山国兴开女户之后,美玉的母亲自然不用皇上亲自下诏招到京城来,只要让她能开女户,就能离开两个儿子了。 海光从小到大因为庶女的身份备受欺凌,又因为女人的身份必须得依赖父兄,她太知道女户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了,意味着只要开了女户,女人自己就是个整人了,不是仰赖男人的鼻息过活的“半人”了,女户,就是自由。 只是这自由应该如何去获取呢?海光坐在了椅子上,歪着身子盯着美玉依旧挺得很直的脊背,“jiejie,你起来吧,我答应你就是了。” 美玉抬起头,眼眶早已湿润了。 几天之后,新帝刚上早朝,后宫就传来一个好消息,皇后有喜了,这是皇上的一个龙嗣,不仅后宫的女官们重视起来了,就连前朝的官员们听闻后也是恭喜皇上,提出了很多条保护皇后的建议,看起来也是倍加重视。 贺兰褚下了朝,嘴还是笑着的,御撵又从议政殿抬回了坤宁宫。 他笑着从门口迈进坤宁宫,却听见殿内有女人饮泣的声音,笑着的脸一下子就板了起来,正要派人问责,多走了几步才看出哭泣的正是自己有孕的皇后。 他连忙收敛了神色,走到坐在床上的皇后身边,坐了下来。 贺兰褚扶住海光的肩膀,柔声问:“怀孕了是好事,怎么哭起来了?” 海光挥了挥手,屏退了屋内的太监宫女,倚在贺兰褚的肩膀,他身上穿着绣着五爪金龙的龙袍,袍子上丝线的清香透着权力的芬芳,海光几乎沉醉其间,还是演了起来,“我刚才做梦了,梦见了梅家的旧人旧事。” 只这一句话,贺兰褚的表情又变了,他和梅海光是一伙的,自然对当年梅家是怎么灭的门一清二楚。 “怎么会突然梦见他们?”贺兰褚问道。 “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些旧人旧事让我总是会想起自己年幼被人欺负的时候,让我心烦意乱,让我不得安心。”海光轻声道,虽然没说求助的话,已经用轻柔的语气暗示了自己的无助。 海光平日里杀伐果决,坚强太过,如今柔柔弱弱的样子实在惹贺兰褚怜惜,他的大手放在海光的后背轻轻摩挲,声音也柔了下来,“怎么样才能安你的心呢?” “我想着,年少被欺负的原因,若是母亲能自己立起来就好了。”海光铺垫着接下来的话,贺兰褚错解了她的意思,问道:“你想要我封赏你的母族吗?” 那早就找不到的卖掉meimei的舅舅有什么值得找的,海光摇了摇头,用纤细的手腕环住贺兰褚的脖子,如同攀在大树的菟丝花一般,“由己及人,我既然是天下之母,少不得为天下之人去想,我家的事已经无可挽回,但我想着日后再有这样狠心的父亲,若是为母的能立起来就好了。” 海光铺垫了这么久,贺兰褚哪里不懂她的意思,柔声问道:“皇后但说无妨。” “我想让皇上在我们大周允开女户。”海光的脸颊贴着贺兰褚的下颌,明显感觉到他闻言后身躯微微一顿。 他沉默的时间过长了,海光微微扬起头,一双妩媚的眸子里如同含了水雾一般,惹人心怜心爱,贺兰褚叹了口气,终于松口道:“既然是梓潼的心愿,朕尽力实现便是。” 海光笑了,如同薄雾散而春桃开。 朝堂之上,刚有近臣在贺兰褚的指使下说出这项提议,就被听到了风声的官员的否定声淹没了。 这些自前朝被继承而来的官员们,个个文采斐然,一个接一个地上前驳近臣的话。 “圣人言……” “圣人言……” “圣人言……” 海光在议政殿的屏风后面听得心烦意乱,圣人言了这么多,怎么没告诉过男人,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同样都是人。 更何况她查阅过古典,女户之事正是前朝的前朝自中原传入西域的,后来在西域的山国发扬了,却被前朝的皇帝废除了。曾有之事,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皇上见群臣不愿意,换了个理由开口道:“这事其实是皇后求朕的。” 有性急的大臣道:“牝鸡司晨,天下大乱……”海光听明白了,原来是这些人不愿意自己插手政治,所以才这么说的。 是开女户还是别的事都没差别。 “够了。”皇上冷淡道,皇上登基以后一直礼贤下士温和待人,这样冷脸还是头一回,大殿上安静了下来。 “皇后听闻许多民间女子因不负责任的父兄丈夫生活悲惨,故而为了皇嗣祈福,有此一说。” 此言一出,反对的人也不敢冒头了,为了皇嗣祈福的事,谁敢上来说不好的话,瞬间就会被刚才还联合的政敌攻击。 海光偷瞄着众人的反应,真是若有所悟,在这样明枪暗箭的地方,她不可以做的事情,却可以假借肚子里的孩子做,皇嗣才是她最大的依仗。 这件事最终还是通过了,责令有司去拟一个章程。 这几日,美玉一直在忙铺子和粥棚的事,红翘留在家里照顾小枝,小枝身上的一些症状在汤药的作用下变得好了点,红翘渐渐安了心,晚上趁着小枝睡着了,来找美玉谈话。 “jiejie,我有事想和你说。”红翘进了美玉的房门,开门见山地说:“我不能和你去西域了,我想留在京城学医。” 美玉关好房门,回过头看向红翘,“早知道你有事和我说,没想到是这件事。” “对不起,jiejie。”红翘满怀歉意道:“我没有做到对你的承诺。” 美玉走过来给她倒了杯茶,捏了捏她略有些凉的手,“没关系,你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就好。” 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一句“谢谢你,jiejie。” 没想到女户的事即将施行的时候,法章在府内闹着要见皇帝,贺兰褚听说他已经开始绝食,还是去见了他一面。法章虽然被囚禁、还绝食了几天,但精神累烁,不愧是曾经搅弄风云扭转乾坤的人。 见了皇上,他倒开门见山,“男人为天,女人为地,天乾地坤,但天就是比地高,男尊女卑,女人要依附男人而活,这都是注定的事情。” 贺兰褚抬眼看着他不说话。 法章见状微垂下头,“平民女子倒也罢了,皇上的后宫又该怎么办呢?难道皇后娘娘和皇上一吵架,就自立为女户?还是日后哪位娘娘觉得受了冷待,就能自立为女户了?女户这件事,于礼于法皆不容也,请皇上三思啊。” 贺兰褚点了点头,“难为你还为朕着想,可惜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不然朕真想重用你。” “皇上……”法章跪在了地上,还想说些什么。 贺兰褚却从椅子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法章,“朕的后宫不会再有别人,皇后与朕同为一体,皇后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法章,你还不明白吗?” 他拂袖离去,法章跪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情急之下大声道:“皇上,您是个男人啊。” 贺兰褚停下脚步,回眸看向法章,“朕没忘,朕更没忘记,朕是个女人生的。” 贺兰褚大步离开了,法章委顿在地,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怎么忘记高皇后的事了。 显光二年,正月二十八,女户在大周朝实施。 民间百姓知道了如同不知一般,见不是加税的事,他们都松了口气,日子还是照常过。 家中有女儿的勋贵们想的就多了起来,有真心疼爱女儿的,要给女儿立女户,但门当户对的亲事事找不到了,都向下面挑选,一时之间喜忧参半。 美玉等到朝廷诏令一下,就打点行装,把姚太医请了出来,给小枝复诊,得知她情况渐渐变好,大家都很高兴,美玉许以重金,帮红翘拜了姚太医为师。 她要去清河县接自己的母亲。 陈铎和李骜都抢着想跟着去,他俩争来争去被美玉婉拒了,美玉最后选了冯守时一起回去。 陈铎:“……” 李骜:“……” 红翘看着他们无语对视的样子,悄悄和美玉说:“jiejie,我看两个姐夫,都想和你亲近呢。” 美玉努了努嘴,“那你说我该选谁啊?” 红翘可是李骜认的妹子,却想不都想道:“jiejie选谁,我都支持jiejie。” “为着那点事,他们两个斗得像乌眼鸡一样,我是没所谓,我一辈子不做都行。”美玉淡淡道,突然想到红翘还是处子,脸红地捂了捂嘴。红翘眼睛眯了起来,“jiejie害什么羞,我看的话本子可不少,我什么都知道。” 两个人打趣着彼此,就在美玉要离开的前夕,沈家派人来退婚了。 美玉以为红翘肯定会很难过,没想到她的脸上只有释然。 美玉本来还想和沈家派来的人据理力争一下,被红翘制止了,“其实在我选择带meimei进家门的时候,就料到了今天,没什么。” “那沈大人呢?他可知道沈家要退婚的事?”美玉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天本来要走,美玉又留了一天,陈铎和李骜这回难得统一阵线,说要带冯守时一起,去把沈涵揍一顿。 美玉听完无言,只是看了看陈铎的瘸腿,又看了看李骜这个“已死之人”的脸,最后对着冯守时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们留在京里,也有事要干,先找个名医给你看看腿,然后给你办一个户籍,一直黑户可不行啊。”美玉顿了一下,“虽然红翘嘴上说着不在乎,可你们还是要看好她、照顾她。” 美玉把家里的事都安排了一遍。 晚上,众人都已回屋,准备入睡了,外面突然传出些动静。 美玉闻声打开了窗户,低头一看正对上听见开窗声抬头的沈涵。 “嗯?” 背着金银细软的沈涵抬起头看见美玉也是一愣,再低下头正对上开了窗户向外看的李骜和他胸前探出头的冯守时,一回头又看见慢人一步开了窗户的陈铎…… 终于,眼前的窗户也开了,是一脸吃惊的红翘。 当着一堆围观之人的面,沈涵的声音连一丝颤抖都无,沉稳得可怕,“红翘,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红翘还没回答,美玉已经眯起了眼睛,干什么?视他们一群人如无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