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母
哑母
明深后来听老家的邻居大婶说,说他娘在十八岁那年嫁给他爹之前,还不是个哑的。甚至在十九岁那年生他之前,也不是个哑的。 当时明蓝从隔壁村嫁的时候还很年轻,十七八岁、还梳着两根麻花辫的年纪。那个时候农村里的女人结婚生子都早,她也是被这么按部就班地安排了过来。她的丈夫是个寡言的庄稼汉,对她没有太体贴却也还算不错。嫁人之前明蓝是他们村最勤快的姑娘,嫁过来之后她是他们这儿最勤快的女人。喂猪、犁地、织布,女人干的活她都干,都干得好;男人干的活她也干,也干得漂亮。更不要提明蓝长得美,她的皮肤不算白,在太阳长久的照射之下变成了小麦色,但是她有两个又大又圆、像玻璃球一样水汪的眼睛,还有那两根又黑又长、让别人艳羡的辫子。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辛勤劳作、甚至在各方面都完美的女人,在生下明深之后,永久的失去了自己的声音。怀孕期间明蓝就经常觉得自己嗓子不太舒服,那个时候她以为只是单纯的缺水,并没有多加在意。等到接近临产那天被送往县医院,一检查才发现是因为怀孕导致激素分泌异常,促进了肿瘤的生长爆发,必须尽早切除。于是在她几经磨难生下明深之后,又马不停蹄地经历了一场手术。明蓝的声音不算有多么动人,但是声音亮堂圆润,远远算不上难听。但是这天过后,明蓝意外地成为了一个哑巴。 但是明深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的娘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不会叫他的名字,小的时候每次接他上下学的时候都会让他接收到其他同学异样的眼光。他们用并不小的声音对着他指指点点,说:“你们知道吗他mama是个哑巴!”简单的恶意往往总是能造成莫大的中伤,尽管明深知道这并不是他娘的错,他还是会为此感到愤怒和羞愧。明蓝是个哑巴这件事,长期以来如同一片乌云一样遮住了他的童年。因此他算不上特别黏明蓝,和明蓝也算不上太亲近。 于是在某一次,秉着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明深在确认前后无人之后,终于忍受不了地甩开了明蓝的手。他百般嫌弃地说着:“你以后不要来接我了!我以后自己一个人回家!”明蓝知道明深因为自己不会说话这件事一直不喜欢自己,可是她是他的娘啊。她有些着急地抓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跑,用手很着急地比划着。明深没有耐心看,他只是自顾自地发着脾气:“同学们老是嘲笑我!都是因为你是个哑巴!”乱发一通脾气之后他就一溜烟的跑远了。如果那个时候他不跑那么快,或者说愿意回头看一眼被他抛下的明蓝,他就会发现他那可怜的娘此刻正在无声地流着眼泪。 后来的明深提到当年那件事,非常后悔地抓着明蓝的手说自己那个时候不应该。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在城市里靠着他爹意外死亡的抚恤金定居了下来。当初明蓝受到自己丈夫死亡消息的时候手都是抖的。两个人一路坐火车到了明深他爹打工的地方,工头本就有些心虚,在看到一个哑巴带着一个小子上来的时候就连忙发了钱,还带着几分补贴意味的多给了些。明蓝拿到手里的钱时还有些神游天外,她不知道这些钱该怎么处理,也不知道这往后的日子该如何继续下去。如果不是明深带着她去讨要这笔赔偿金,若不是明深死死拉着她说自己要在城市读书,她可能还在农村里继续种着她的地。 明深这个时候已经知道了他才是害明蓝变哑巴的罪魁祸首,后知后觉的良知终于迟到着来临。他不想回农村,不想回到那个会对自己、对明蓝投向或是怜悯或是感叹目光的地方,他也不喜欢自己的同学们,那些总是嘲笑自己的同学们。他想着,那换一个环境,换一个环境就好了,于是他央求着明蓝留了下来。最终,母子二人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定居了。 首先是解决住的地方。明蓝不会说话,这几天全是明深在对外交涉,通过这段时间短暂的和社会打交道,明深变成熟了许多。他长得高,身体也结实,往那儿一站倒是有几分唬人的架势,因此一般也没人敢轻视他。解决完住处之后和明蓝一起连带着解决了学籍等相关问题,回去的路上他难得的带着几分喜悦的语气和明蓝说:“娘,以后我们就开启新的生活了。”明蓝跟着他走过一盏盏的路灯,暖黄的灯光间或地落在明蓝的脸上,照射出她有些苦涩的表情,最终带着几分强颜欢笑地点了点头。明蓝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该如何在大城市里供着母子二人生存下去,她为此感到困扰。但是明深走在前面,并没有回头看到。 当两个人的生活开始慢慢步入正轨之后,明蓝还在四处找工作。她是哑巴,收银员、服务员这些基础的工作都需要吆喝,她干不了。最终她找到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明蓝很勤快,地扫得干净。干了一段时间之后,主管也不嫌弃她是个哑巴了,拍着她的肩,让她好好干下去。 日子一直安安稳稳地过着。两个人住在狭小的出租屋,明蓝上班,明深上学,互不打扰。直到有一天,明深放学后难得的看见明蓝坐在家里。 “今天休息?”明深有些惊讶地问着。他现在在读初三,忙着几个月后的中考。他知道明蓝有一份清洁工的工作,平时下班比他放学要晚。“我找了一份新工作。你呢?”明蓝用手语比划着。不知她,今天的明深也比平时回来得早。“新工作?挺好的。”明深回避了后一个问题。今天是家长会,学生们都放得早。学校里每年都会有一次家长会,出于各种原因,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明蓝。可能是因为小时候自己不愿意和明蓝亲近,导致明深现在也不太亲近得起来。偶尔看到那些母子情深的画面也会让他心里一刺,与此同时还带着淡淡的羡慕。 明蓝看明深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也就讷讷地歇下了沟通的心思。她有些百无聊赖地坐在狭小的客厅里,看着明深做作业。随后觉得有些无聊似的,就早早的上床休息了。她其实很想跟自己的孩子说说自己的新工作。 她在当清洁工的过程中意外得知了自己的主管碰巧就是自己丈夫工头的手下,工头有位朋友想找位保姆,就让自己的手下去留意,主管就刚好推荐了她。于是工头就带着她去见了那个朋友,说这个女人虽然不会说话,但是活干得好。那个男人看了她一眼,说模样倒是长得周正。然后指着她,问了问躲在自己身后的小男孩儿,问愿不愿意让这个阿姨给他当保姆。小男孩看上去十岁出头,很文静,探出了个头,看了看明蓝,然后小声地说了句愿意。 明蓝慢慢了解到主人家的身份背景。男人叫胡沐,今年三十岁,比她还要小四岁。孩子叫胡渤,是他哥哥的孩子。他哥哥和嫂子两年前在国外当医生时不幸沾染了当地病毒,双双去世了。而胡沐的父母年纪大了,于是孩子就一直寄养在他这里。明蓝工作就是做三餐保持清洁,然后在他不在的时候看孩子。 胡渤很喜欢明蓝,她刚刚好弥补了他生命中的“母亲”这一角色,尽管不会说话。她会耐心地和他搭积木,听他说各种天马行空的想象,还能给他做好吃的饭菜,他非常喜欢她,经常欢笑着叫她明阿姨。明蓝一开始有些受宠若惊,后来也慢慢习惯。明深小时候和她不亲,也从未像胡渤这样甜甜地叫她娘。她当然爱自己的孩子,只是她早已学会小心翼翼地和他相处,反而失去了最原始的自然。于是渐渐的,胡渤也慢慢弥补了她之前的空缺。 胡沐也喜欢明蓝。她的身上有一种沉稳的安静,当然不是因为她不能说话,而是那种从内心散发出来的平和的气息。当初选择让她当保姆,除了胡渤也同意之外,更多的是考虑到她也是一个母亲,会更有经验。很明显,她做得很好。每次胡沐下班回到家,看到温馨的两个人都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久而久之,他开始把明蓝当成家人。 但是明蓝有自己的家人,胡沐很清楚这一点。 在某一个清闲的休息日,他提出了开车送明蓝回家,胡渤在一旁也兴高采烈地说要和叔叔一起送明阿姨回去。明蓝盛情难却,有些赧然地同意了。于是刚放学回家的明深就恰好看见明蓝从一个男人的副驾驶上下来,还出现了一个小孩,摇摇晃晃地抱着她的手,说明天见。他看到明蓝没有拒绝,而是同样挥了挥手,神情放松地和他们道别。等车开走了,明蓝才看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明深。 她的表情有些僵硬,嘴上扯出一个笑容,对明深笑了笑。明深的脸有一半藏在阴影之中,表情模糊不清。“你谈恋爱了?”语气很生硬。明蓝很熟悉生气时候的明深,她用着手语:那是我老板和他孩子。我在给他们当保姆,这是我的新工作,我之前跟你提过的。 “老板会亲自送保姆回家?你觉得我信吗。”明深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讥讽。但是他说完就后悔了,他只是一时之间被怒火冲上了心头。他刚刚看到了明蓝放松的笑容,和平时对着他的表情截然不同。那个男人喜欢她吧,肯定喜欢,她要有新家庭了吗,会有新的孩子了吗,那他呢。纷扰的思绪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大脑,于是又变成了口不择言的恶语相向。明深有些懊恼地想要补救,却不期然地看到明蓝有些疲惫的眼神。 明蓝此刻在思考生下一个孩子到底是幸福还是苦难,她当然会毫无保留地爱他,但是这已经开始让她感到困倦了。他从小就不喜欢自己,长大后也鲜少跟自己沟通,明蓝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跟自己的孩子相处。 她说:你总是这样,不相信我。你小时候那次生气,说因为我是个哑巴,让你被同学嘲笑,所以我后来就不再去接你,甚至在这里上学之后,我也从来不打扰你。当初你说你要在这里读书,我也没有反对,放下老家的土地来这里陪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首先是一个需要被尊重的人,之后才是你的娘呢? 明深有些慌张地想要说些什么,于是抓住了明蓝的手想要解释。他思维有些混乱地说着:“娘,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娘,那个时候我不是这么想的,我没有不尊重你,娘你相信我!”明蓝没有任何反应,她的手被他抓住了,不能打手语,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她有些心灰意冷地叹了口气,上楼去了。 而拐角处临时停靠的车辆在一片寂静之后也终于驶离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