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响「一」 本色
玉响「一」 本色
钤在现在的公司干了十多年。老板招他进去,正好是在公司的转型时期。他不负所望,搞杯酒释兵权那一套,从创业元勋手里夺过实权,改革整顿,此后一直是财务的一把手,也算亲手扶持公司做大做强,如今地位相当之高。 但他素来不改如履薄冰的性子。正所谓树大招风,人在其位,难免遇到别有用心的小人。大大小小的算计这些年见过不少,他知道未雨绸缪,一有点风吹草动鼻子比狗还灵,从没翻过车,也很少跟人结怨。哪怕是先前被他弄出局的老领导,也因得了实际的好处,平静地接受了被他架空的结果。换个人来还不一定有这日子过。 总之,钤在职场上“意外”挺受喜欢的。 意外是从杳的角度来说。按道理讲,一个有能力、能担责任又通人性的领导很难不受欢迎,只是她不知道,也不关心,下意识地把他想象成酷吏。大概是因为她印象里的绍钤不爱笑,逢场作戏的笑都太假。言情小说里整天挂冰山脸的男主不是霸总就是酷吏。对他们的读者来说,手段狠毒、四面树敌也可以是一种情趣。 但细想来,时间放在近几年,她最常听见的评价,无论来自亲朋还是同事,都是说他很会做人。看不惯他、不想承认的人会说他做作,说他装,反正是一个意思。 人终究是会变的。现在的他也不是当年那个目中无人的少年了。 听起来谨慎像是当年吃过大亏的后遗症。她找机会问过他,但他态度无谓,问什么答什么,就连她母亲的事也坦然奉告,看不出创伤的痕迹。他以为她本意是想问母亲,索性把话挑开了问:你想不想去见她一面? 但杳反而因为他这样问有点不开心。她意识到自己无意知晓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她只是一个存在于事实推论的结果,当年该有个女人跟钤生下孩子。但女人没在她的生命中留下更多痕迹,渐渐变得不存在了,像无神论世界的人感知不到神迹。各种强烈的感情,渴望或嫉妒更谈不上。 她最多把女人当成钤的过去抱有兴趣。可是在钤看来,无论如何那都是她的母亲。两个人的理解是错位的。 她感觉自己又在无意识地讨好他。跟他相处就越来越不像自己。 可凭什么是她来迁就?他在外面夹着尾巴八面玲珑,在家,在她面前就甩臭脸当大爷? ——这样说也不尽然。不爱笑是真的不爱笑。和那些没有本事却能倚仗时运风生水起的人比起来,他就显得太缺乏谄媚的天分。如果削尖脑袋以嵌合他人的标准也算广义的谄媚。他的谨慎更该说是思虑绵密,有别于谄媚的另一种天分。 面对同样的状况,他能想到更多的事情,有敏锐的直觉,也能违背直觉计算出真正的最佳策略。她的处境,他也远比旁人更清楚,无形之中做了更多的让步。说到底,她所有的生存空间,原来就是一点点从他的世界里抠挖出来。换成别的粗枝大叶的男人,可能早就忍不了了。 为什么还是时不时感觉到委屈,不被在乎? 因为有些阴暗的心情,就算是至亲之人也传达不到。rou体可以亲密无间,未处在一定空间中的灵魂永远是忽近忽远。既不是他做得不够,也不是她想要的太多。 对于相处多年的她们,什么朦胧的想象、体面的伪装,早就撕得一点不剩了。 这才是luanlun以后最真切的领悟。 luanlun又不是魔法。她曾期待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办法,从来就不存在。 有的只是漫长的博弈,她们依然是筚路褴褛,摸索合适的相处方式。 她发现自己变得爱讲话了。一同吃饭的次数变多,她越来越习惯在饭桌上讲些毫无意义的闲话,昨晚梦见什么,看书看到的新笑话,又或者趁他不注意开黄腔。 钤是那种有开关的人。没把开关打开就说这些,他会显得相当无措,像猫猫被突然刺挠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紧绷起来,尤其是接下来要处理别的正事。也有几回他没听懂,反而一脸天真地回问她是什么意思。的确是想知道,故意装傻装不出这么真的。可笑话解释出来也不好笑了,接不住的梗只能尴尬地掉在地上。等他终于明白自己刚才问了什么,尴尬的就轮到他了。 精力过剩的年轻人很难控制那方面的联想。作为先挑起话头的一方,她倒从来没觉得羞愧。开车的人自己不会晕车。反而看见他被冒犯到无所适从的模样,还颇觉有趣,屡试不爽,这几乎变成一个保留节目。 只有偶尔他觉得太下流了,才会红着耳朵,强行挽回尊严“教导”她,道:小孩子还是多看正经书,不要整天想那有的没的。话也不能不分场合说。在家里就算了,在别人面前不能这样。你要记得你是女孩子。 白眼。虽然知道他真想教训她就不会是这样的语气,但预设她会在外人面前乱说话,也未免太小看她。老男人要改变观念很难的。他至今都还自相矛盾地认为,性爱于她,是一件过分孩子气的玩具,可是真正的小孩怎么会懂? 他常说她床上床下差别很大,却从没想过自己也是这样。 人以怎样的方式zuoai,最初都是经由情状不同的启蒙,与人在外界构建自我遵循各自独立的逻辑。在灵魂缺乏标尺的深处,隐秘的差异会渐渐凝固成近似于另一种本性的东西。 换到床上,她习惯了听他讲,自然就变得沉默寡言。他话多的时候几乎是在床上,除掉没有营养的调情也是如此。从前他要讲什么要紧的事,会悄悄到她房门外,自以为没被发现,像猫那样趴在门后暗中观察一会,然后再郑重其事地敲门,说:你出来一下。 现在不需要了,事情他会放床上说,趁着刚做完脑子清醒。他也像才想起来,冷不防地就给她个“惊喜”。后来她就知道了,每当他望着天花板陷入思考,她心里的某处也会悄悄断开,好像他下一句就会说他怀孕了,她要负责。 某天,他又露出似曾相识的表情,跟她商量七夕旅行的安排,说:“请一周以上的长假会有点困难。非要请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出去了,我也得处理工作。” “没关系,我不需要那么久。”她仔细一想,“说起来,假期我也没有只跟你两个人待过一周以上吧。” 他起初还有点难以置信,“也是。但印象里总觉得很多年都在一起。” “你年假呢?干了那么多年,年假也有不少吧。” “我……”他支支吾吾,变得不好意思,“被我提早休完了,就连明年的也……” 她微微笑,“抱歉,以前没注意到。你的确不喜欢上班。摸鱼被老板抓了?” “现在不是那种时代了。去年公司弄了个数字化的考勤系统,请假一律在系统上审批。临时有什么事走出没那么方便了,被抓到就是早退、旷工。关键这玩意还是我找人一手弄起来的,本来以为可以减少工作量,没想到这么麻烦。” 今年的七夕在周中。旅行安排在此后的第一个周末,目的地是省内的温泉景点。周五早上他去趟公司处理事情,然后自驾去景点,大约三个半小时的车程,在那边待两天半,周日傍晚回家。台风过后降温不少,天气也比前段时间更适宜出门。 难得下定决心走出去,她很努力翘首期待,提早买了一堆零食,做起准备。 临行的前天夜里,她最后一遍清点行李,把他要带的东西一并收进箱子,忽然瞥见摆在书桌上的项链,犹豫要不要把它也带去。 她果然很喜欢这份礼物。看书时手闲着没事干,经常把它缠在手指上把玩,想事情就盯着它暗暗出神,既因为它很贵,也因被它锁住的东西太过沉重。 钤是一个很闷sao的人。如果直接去问他,他的回答肯定是无可无不可,既然觉得为难,索性就不要带,反正就出去几天。但她悄悄带着,他发现了又会偷着乐,等藏不住了,却反客为主说破她的用心。 最后她决定还是不带去了。带的话,好像又不得不配一身漂亮的衣服,为一叠醋包一盘饺子,太刻意。 她把事情的始末写进日记。写日记是上周才开始的新习惯,有些难宣于口的话想留下来。但她好像缺乏文学的才能,最后只写下一些平淡琐碎的流水账,天气,早中晚饭,吵架了,和好了,一起散步遇到邻居和她的狗……几乎都是似曾相识的内容,被他戏称为“起居注”。 项链却像一个不甚寻常的灾异或祥瑞,她一度不知用怎样的语言去书写,斟酌许久,才勉强写道: 他送给她一朵永生花,花语是无所节制的欲望终将毁灭它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