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回到顾家
第四十章 回到顾家
晚霞初降,鎏金檐角沐浴着斜阳的余晖,顾宇珩与念薇一同跨入了镇国公府那扇斑驳的朱漆大门。青石阶上,苔痕依旧,恰似他七岁那年负气离去时踩过的痕迹。 “终于……回来了。” 顾远山伫立在影壁之前,苍老的手指紧握着檀木杖,见那少年身披霞光而来,玄色衣袍随风翻飞,他眉宇间褪去了稚气,却依稀与当年灵堂前倔强咬唇的孩童重合。 穿堂风拂过顾远山斑白的鬓发,他恍惚看到了顾驰牵着幼童跪在灵前的身影,那孩子手中的破碎玉簪,眼神冷冽如塞北的冰湖。 顾远山忽然踉跄半步——顾宇珩前来搀扶的姿势,与二十年前顾驰扶他登上点将台时的动作分毫不差。 “驰儿……”老人的喉间发出沙哑的呼唤,干枯的手指紧紧攥着杖头的蟠龙纹。顾宇珩的眉峰如剑,举止间流露着顾驰当年的英气,连腰间悬挂的那枚残缺玉佩,都与顾驰出征前破碎的定亲信物如出一辙。 老人喉头微动,喉间那句"驰儿,为父错了"终是无声消散在穿堂风中。一旁的老仆垂首拭泪,十余载空寂的东厢忽闻燕语呢喃,檐下那串生锈的青铜风铃竟无风自动。 “回来……回来便好。”老国公的声音粗糙如塞北的砂砾。 顾宇珩的目光落在祖父衣袍上溅落的朱砂痕迹——那该是父亲今日发狂时打翻的颜料。他喉结滚动,万千话语化作一句低沉的“祖父”。话音坠地,惊起了梁间新筑的春燕,扑棱棱掠过念薇鬓边的海棠步摇。 少女突然被三道目光刺中。顾远山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暮色为念薇的侧脸镀上金边,她低头福身的姿态,与当年白蘅初见时捧着雪浪笺的模样重叠。老国公踉跄扶住沉香几,案头那株素心兰被震得簌簌落蕊。 念薇轻捏顾宇珩掌心,见他绷紧下颌在望见案头那盆未谢的素心兰——那是他母亲最爱的花,原以为早该枯死在这吃人的深宅里。 顾宇珩心怀波澜,蕴藏着难以言表的纷繁情绪,屡从二叔之口听闻,父亲日日沉湎于虚妄之幻想,固执地坚信母亲仍在这尘寰,遂将宅邸陈设一一复旧,悉数为母亲生前所钟爱之景。顾宇珩对此举颇为鄙夷,母亲在世之日,未曾见父亲用心呵护,如今母亲已归西天,父亲却扮作情深似海,将这宅院化作追忆之庙堂。镜花水月的缱绻之情,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赎罪之举——世间之人,总是以廉价的忏悔,掩饰那些永无偿还之期的遗憾。 见顾宇珩神情恍惚,念薇柔声轻唤:“宇珩……” 念薇的轻唤将顾宇珩从恍惚中唤醒,他转头与她的目光相接,眼眸中闪过一丝温柔与安慰。他转向顾远山,语气坚定而平和:“祖父,这是念薇,我的妻子。” “好……好……”顾远山轻轻捻动着手中断裂的佛珠,目光缓缓落在念薇腰间的双鱼佩上,那乃是顾家长媳的象征,与她温婉的气质相映生辉。 顾宇珩未经谋议,擅自婚娶,此举与顾驰昔日之行径无异。若依旧循当年之旧例,恐怕此孙将渐行渐远,终至失之。 顾远山心中洞悉,家族的和谐与血脉的延续,远比一时的礼法更为重要。顾家虽重视规矩,但情义更为宝贵。但愿他们夫妻能够相敬如宾,家族自会因此而繁荣昌盛,其余种种,皆是次要。 青铜更漏滴答作响,暮色融入鎏金香炉的烟雾中,老管家引领着顾远山和二人步入辉煌的正厅。连枝灯一盏盏点亮,光芒照亮了四壁上那些泛着历史痕迹的兵书图卷。《雪夜破阵图》的角落,还留有顾宇珩童年时的涂鸦。 “塞北可还有霜糖烙饼?”顾远山突然问,手指轻抚蟠龙纹扶手。 顾宇珩凝视着梁间的残缺战甲,喉间泛起铁锈味:“贩马为生,比在祠堂抄《武经总要》自在。” 顾远山手中的檀木杖敲击着青砖,裂纹顺着“忠勇传家”的匾额蔓延至眼底:“那夜的火光……烧穿了顾家三百年脊梁。”他突然捂住心口,仿佛那里还插着顾驰砸碎的半截玉簪,"你父亲在祠堂跪了七日七夜,最后抱着你娘的画像跳进冰湖——" 顾宇珩的指节紧握至苍白,老国公袖口露出的绷带如同一把锋利的刀,猛地刺痛了他的眼。十一年前,母亲下葬之际,他目睹祖父亲手捏碎了青玉扳指,鲜血沿着《武经总要》的金边封面流淌,如同一条悲伤的河流。而今,那些澎湃的恨意似乎在老人掌心的裂痕中归于平静,就像塞北的狂沙最终沉寂于江南的烟雨之中。 念薇的鲛绡手帕轻轻拂过他的手背,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狠狠地握着案边的螭龙纹。沉香木的刺扎入手心,痛楚却不及那夜在祠堂跪碎膝盖的刻骨。原来,岁月的怨恨已化作漠北的砂砾,如今在故宅的穿堂风中轻轻一吹,便簌簌落下。 “孙儿既饮过漠北的风雪,自当重振顾家的旌旗。”他腰间的残缺虎符与剑鞘相撞,发出金石之声,与梁上悬挂的祖传金错刀共鸣,激得满室兵书翻飞。 顾远山凝视着孙儿在《雪夜破阵图》前的英挺身影,二十年前,顾驰亦是如此英勇地站在沙盘前,请缨出战。老人颤抖的手从怀中取出那块布满裂痕的犀角兵符,眼中充满了期待与满足。 顾氏一门,起于将门世家,其先祖本为寻常猎户。适逢乱世,北地胡骑屡犯边疆,顾家先祖以神箭之术应征入伍,战功显赫,初封镇北将军,后进爵镇国公,世袭罔替,永为皇室屏障。 顾氏世代守戍北疆,以忠君报国为族训,忠勇之风代代相传,乃将门之典范。虽出武将之门,顾家对子弟教育亦极尽重视,文武并重,堪称将门之清流。 如顾远山之长子顾驰,昔为长安城中文武双全之佳话,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刀枪剑戟无不娴熟,人称“长安第一公子”。次子顾澈,更擅武艺,尤以骑射闻名,曾一箭定乾坤,威震北境,得“神箭将军”之美誉。其威名,至今传颂于边关。 顾远山对二子皆深感骄傲,坚信顾家在彼等领导下将更上一层楼。他无数次幻想顾家在兄弟携手下,将达到何种辉煌之巅。然而,天意弄人,长子心疾缠身,次子终身未娶,顾远山心中之痛,难以言喻,他曾无数次构想的顾家辉煌,终成泡影。 顾远山胸中燃烧着对天意的愤怒,对顾氏未来之路感到迷茫,但在他心底,依旧藏着一丝家族振兴的希望。 孙儿顾宇珩之归来,犹如一线光明破晓,为顾远山带来了新的希望之光。 晚霞的最后一抹光辉渐渐淡去,顾宇珩与念薇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府邸中回响。顾远山目光落在中庭那株半边枯死的百年柏树上。顾驰当年正是在此树下摔碎了定亲玉佩,而现在新抽的嫩枝正沿着朽木疯狂生长。 “明日去祠堂接印吧。” 他背对着孙儿,目光深邃,仿佛看到了顾家曾经的辉煌与新生的希望交织在一起。那株柏树,见证了顾家的兴衰,如今又在残阳的余晖中,投下生命的影子,静静地笼罩着三人的沉默。 书斋之中,墨痕在昏黄的宣纸上蔓延,勾勒出第三十七个残缺的“蘅”字,顾驰突然失控,掀翻了砚台。瓷片破碎的声响惊起了屋檐下栖息的寒鸦,他握着狼毫笔在画像间跌跌撞撞,指尖抠进了画中女子含笑的唇角——那些未干的颜料沿着梁柱流淌,宛若白蘅自缢之夜垂落的滴滴鲜血。 顾远山在门外听着屋内撕心裂肺的哀嚎,竟想起三十年前漠北战场:被铁蹄踏碎的少年副将也曾这般嘶吼,直到咽气时仍攥着半截断枪。 罢了,罢了,顾远山轻轻地摇了摇头。 晚宴之际,顾驰未曾露面。顾远山缓缓解释:“你父……近日神思恍惚,时清醒时迷惘,今日恐怕是无力与你们相聚了。至于你祖母,罢了,不提也罢。” 顾宇珩听罢,胸中顿生一股难以言表的悲酸,千言万语积压喉间,最终却归于沉寂。父亲与母亲的容颜,早已封存于他童年记忆的深渊,如同褪色古卷,虽历久年,依旧历历在目。 这些岁月,若非二叔以严父之心,悉心教诲,细心呵护,他恐怕早已在尘世浮华之中迷失方向。二叔之教诲,如同春雨润物,无声滋养着他成长的足迹,使他虽失双亲之庇,却未尝忘却前行之路。至于那位祖母,她对何氏侄女之关怀远胜亲生,她之境遇,顾宇珩已无心过问。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顾宇珩步至卧房。推门而入,一缕淡淡的墨香迎面飘来,仿佛承载着时光的沉香。书案之上,画卷堆积如山,每一幅皆描绘着白蘅的容颜。顾宇珩随手抽出一卷,画中母亲笑容如春花绽放,似从未离世。他轻轻摩挲着画纸,指尖微微颤动,眼眶中泪光闪烁。 “娘,孩儿回来了……”他低声呢喃,语带无尽的思念,仿佛欲透过这薄薄的画卷,触及那早已逝去的温柔身影。时光的流逝,并未冲淡他对母亲的思念,反而让这份情感愈发深沉。 正在此时,身后隐约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顾宇珩回首一望,只见念薇静立门前,眼中流露出温柔与关切之光。她轻启朱唇,柔声提醒:“宇珩,夜已深,是时候休息了。” 顾宇珩微微颔首,将手中画卷轻轻放回桌案,缓步走向念薇,握住了她纤细的柔荑:“薇儿,谢谢你,陪我一同归来。” 念薇报以一笑,身子轻轻倚靠在他的肩头,声音虽轻却充满坚定:“无论君至何方,妾愿相随。” 银辉月光洒落,映照在二人身上,仿佛为这沉寂已久的顾府注入了一缕温馨与生气。顾宇珩心中明了,前路或许依旧坎坷,但只要有她相伴,他便拥有直面一切的勇气与力量。 “再过两日,我便与祖父商议,我们搬离这座府邸。今日与祖父重逢,我心中的种种怨怼已如云散烟消。然而,若非我是祖父唯一的血脉孙儿,此番宽宥与体谅,恐非易得。我永远无法抹去记忆中的那一幕,他们是铸就我母亲悲剧的元凶——无论是父亲的冷淡、祖父的放任,还是何氏的算计、祖母的偏袒。我无意再与这些人有所瓜葛,我害怕自己无法遏制心头的愤怒。家族的职责我会履行,但我不允许他们cao控我的命运。” 顾宇珩的话语在空气中回荡,他的决心如同坚冰,但念薇也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她明白,顾宇珩的决定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让她在这座深宅中少受些牵绊。他不久后将启程返回军营,与府中女眷本就往来稀少,自然无甚牵绊;而她却不同,深陷其中,不得不巧妙周旋,谨慎应对。 “顾家,历代坚守中立,未曾沾染朝堂的尘埃,无需对那些权贵显赫曲意逢迎,更毋庸屈膝以求全。眼下列位皇子,皆对皇位虎视眈眈,自然渴望得到我顾家的支持。但皇子的家眷们自有分寸,断不会为你增添烦扰,至于其他,更是无需挂怀。你只需追随本心,做自己认为正确之事,不必受外界之束缚。” “宇珩哥哥,放宽心吧。薇儿虽为女儿身,却也有不让须眉之志。在这变幻莫测的世道中,我自会护得自身周全。” 顾宇珩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我了解你,薇儿。你性情坚韧,智谋非凡,非但不是温室中的娇花,反而是那傲霜斗雪的寒梅。” “你明白就好。”念薇轻声回应,忆起往昔,继母严氏屡次刁难,她总能巧妙应对,有时甚至还能护哥哥周全。那些经历,早已铸就了她今日的坚韧与智慧。 时光匆匆,仅两日而已,顾宇珩便向祖父顾远山表露了与念薇一同搬离府邸的心意。顾远山内心虽有无数牵挂,但他深知孙儿对往日之事仍旧难以忘怀,于是抑制了挽留的欲望,默默首肯了他们的决定。而府中的其他人,虽然有些不解,但也并未过多干涉。 顾宇珩与念薇随即投入到搬迁的准备之中,由于所带物品寥寥,整个搬家过程显得格外轻松。 迁出镇国公府之举,实际上在顾宇珩与苏卿尧临安长谈之夜便已定夺。苏卿尧早已在长安商海中站稳脚跟,购置了多处房产,最终他选中了城东那座以青砖灰瓦砌成、花木繁茂的三进院落,并命人精心布置,作为婚宅赠与二人。 虽然这座院落不及镇国公府的雄伟壮观,但檐角悬挂的鎏金风铃,以及院中遍植念薇心爱的西府海棠,每一处精致都透露出苏卿尧的深情用心——这片静谧的天地,足以让他们远离纷扰。 "哥哥竟早备下这样的惊喜。"念薇提着裙裾在庭院石径上轻移莲步,竹影婆娑间,檐角鎏金风铃正叮咚作响。她伸手拂过廊下垂丝海棠的花瓣,眼底泛起惊喜的涟漪——这雕花窗棂的样式,分明是幼时苏府书斋的模样;那株百年紫藤缠绕的秋千架,与当年兄妹嬉戏的庭院如出一辙。 她在紫藤花架下驻足,指尖抚过秋千绳索磨损的纹路。春风忽而卷起满地落英,恍惚间似又见少年苏卿尧推着秋千朗声笑道:"薇儿再高些!"可待她猛然转身,唯有竹帘轻摇,廊下空空如也。喉间蓦地泛起酸涩,这才惊觉自临安一别,竟是此生与兄长最久的分离。 顾宇珩执起念薇微凉的指尖,将苏卿尧亲笔信笺轻覆其上。洒金宣上"万事俱妥"四字力透纸背,犹带临安三月烟雨的气息。"兄长昨夜飞鸽传书,"他引着她的手抚过信尾朱印,"待运河解冻,便乘官船北上。" 穿堂风忽起,廊下檐角的青铜风铃随风轻摇,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念薇抬眼望去,正逢燕子的尾羽划过新糊的窗纱——那上面是她与顾宇珩成亲时亲手剪裁的并蒂莲图案,没想到连这细小的物件也被兄长细心地寄到了这里。 念薇的心头涌起一股暖流,顾宇珩的柔情与苏卿尧的体贴让她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人。她轻轻地依偎在顾宇珩的怀中,感受着他的心跳,那沉稳的节奏让她感到无比的宁静与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