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六月天,孩子的脸,说下雨就下雨,今日翠拂阁关门早,美玉和红翘打着伞往家赶,没有注意到家门旁的茶水摊角落里,有个人正盯着她们。 回了屋子,厨娘已经给她们烧好了热水,两个人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一转眼天就黑了。 朝廷上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忙,李骜太忙了没空,托冯守时给小果捎了信,这几天就不过来了。 美玉正在坐在梳妆镜前擦着头发,屋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窗户被吹开缝隙,呼呼地冒着冷风,美玉走过去关窗,竹门咯吱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不是红翘轻盈的脚步声,是一个男人。 美玉以为是李骜为了给自己一个惊喜,笑着转头一看,高挑的身材上套着黑色的夜行衣,敷着面的黑布上面是一双烙印在心底的明眸。 陈铎。 是陈铎。 她微微张开樱唇,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幻境,那一声叹息就从喉中溢出。 美玉曾无数次幻想过重逢的场景,以为自己会如何如何惊慌失措忐忑不安,真到了这一天,心里只有镇定。 陈铎身穿夜行衣站在门口,身上已经被雨水浇透了,此刻带着寒凉之气,却似火烧身,将浑身的血都烧热了。 “……”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陈铎一双眸紧紧盯着美玉,是不可置信,也是不容她再消失的模样,他缓缓走到美玉面前,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抚到了美玉的脸颊上,同样如玉石般透着一股凉意。 美玉没有闪躲,抬眸盯着陈铎看,“不用摸了,是真的。” 你为什么可以这么淡定?你为什么可以这么残忍?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你为什么要和别的男人离开?难道过往的情爱都是假的吗?难道你的心里……从来都没有过我? 千言万语,化作一泪。 “你坐吧,我把门关上。”美玉从容不迫地走向陈铎,从他旁边擦肩而过,陈铎赶紧回头,牢牢地盯着她的背影,她没有夺门而出,而是把门关上了。 门关上的声音,将风雨雷电都隔绝在外,他越了一步,伸开手想要拥抱她,突然想到自己的衣服都湿了,又缓缓将伸出的胳膊放了下来。 美玉回过头看着陈铎,“你的衣服都湿了,去换个衣服吧。” 她走到衣柜那里,取出一套男人的衣衫,陈铎脑子嗡的一声,知道那正是jian夫的衣服,上前夺过一把扔在了地上,两条腿一个好一个坏,并在一起上去边蹦边踩,流出的泪水因为大力的动作甩到了美玉的脸上。 美玉伸手触碰了一下,温温热热的,不像雨水一样湿冷。 陈铎终于解完了气,停了动作,手上又被塞了一套衣服,“快换上吧,要不然得了风寒就不好了。” 他还是听话地开始换起了衣服,就像过去一样,曾经不知多少次在她面前换衣服的时候一样。 “奶奶和母亲身体都好吗?”美玉问。 奶奶为了你还生了场病呢,陈铎想用这话来指责她,可是抬眼看见她关切的杏眸,话又咽了回去,“都很好,不必挂怀。” “大哥、大嫂、康儿好吗?”美玉又问。 “好。”陈铎手上动作加快,将衣服换在了身上,不是很用心穿戴,衣服显得松松垮垮不成样子,美玉上前去给他整理衣服,那样地顺手、那样的自得? 为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自己的心已经似火焚烧,她还能不动如山?为什么明明做了这样的事,还能像以前一样过来给自己整理衣物,是因为眼前人是自己,还是因为自己穿着那个男人的衣服? 她整理好了衣服,后退了一步,梅花的香气浓郁过后又变淡,陈铎终于急不可耐地将她抱在怀中。 她胖了一些,有力道了一些。 她和那个男人过得一定很好。 掉到醋缸里的心脏近乎皱皱巴巴的,却又自有另一种充盈,他应该唾弃她不守妇道背信弃义,可……还是觉得,是她自己走的,真好啊,至少衣暖饭足,没有受人虐待。 她失踪后的多少个夜晚,他担惊受怕夜不能寐,只怕一做梦就梦到别人在欺负她伤害她。 “为什么不问问我,过得好不好?”陈铎的声音瓮声瓮气,充满了委屈。 “我以为你会过得很好。”美玉顺手将他头上的黑色方巾拽下。 “不好,一点都不好。”陈铎忍不住将她搂得更紧一些,美玉下意识地抱住陈铎的后背,才发觉他瘦了,瘦得厉害。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抱了一会儿之后,美玉问道。 有些事不是脉脉温情就能跳过的。 陈铎松开了手,美玉退后一步,在他身上一扫,才看出李骜的衣服在他身上竟是宽了一大截。 他不想谈论这些,明知道这样说,可能会将美玉推的更远,他还是开口了,“和我回去吧,这一切我都愿意当作不知道,我们还是会和过去一样的。” 种种反应来看,陈铎已经知道李骜的所在了,美玉松开了陈铎的手,凝视着陈铎认真的眸子,“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错过的就是错过了,是回不去的。” 陈铎也松开了捏住美玉肩膀的手,“你是铁了心不和我回去?” “是。”美玉道。 她以为他会追问为什么,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决绝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锋利若刀,将盛满记忆之沙的袋子划破,过往的快乐的、憎恶的回忆接踵而至,让美玉陷入到一种恍惚中。 眼前的陈铎真的是人吗?还是她出现的幻觉?她伸出手想要碰一下他,他已经后退一步,跑出了屋。 他太快了,以至于美玉没有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楼梯口已经没了他的身影。 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可是看见空荡荡的院子,和滂沱大雨在屋檐下形成的雨幕,美玉的心还是变得空荡荡的。 她正要关上门回房,突然听见屋檐上传来一阵咳嗽声,她唬了一跳,想都没想,就走出了屋檐,迎着兜头打来的雨水,朝着屋檐上望去。 陈铎穿着那件不甚合身的衣服坐在屋顶上,已经被大雨打得浑身湿透了,美玉焦急道:“陈铎!你疯了!” 陈铎磨蹭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抱有一丝希望看向美玉,“你和我走吗?” “你先下来!”美玉有点生气道:“你赶紧给我下来!你自己得风寒不说,不要连累我!” 陈铎向下望去,见美玉在雨中瑟瑟发抖,他的心立刻就软了下来,跳下了屋顶,被美玉一把推进了屋里,他想,她不仅胖了,力道也大了不少。 进了屋,美玉把布巾扔到陈铎脸上,又给他一件李骜的衣服。 她自己也找了衣服换了起来,陈铎骤然见美玉换衣服,还有些羞涩,避开了视线,然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立刻又转过头来,他才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至于这个衣服的主人,不过是破坏他们感情的姘夫罢了!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美玉只换了中衣,让陈铎有些失落,又想到那贼汉子在她消失的这段日子里,不知道看过她换多少次衣服,与她共枕同欢多少次,心里又酸又痛。 他换好衣服走到美玉旁边,声音低微又带着不容置疑,“你和我走。” “不。”美玉一边答道,一边将门插上了,陈铎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漾,明知道不可能是什么旧情复燃的戏份,他还是忍不住心存幻想。 美玉将地上那些湿衣服、脏衣服收拾好扔到屏风后的衣架上,将衣柜里的被褥拖出,铺到了地上。 陈铎刚要上去帮忙,美玉制止道:“你睡床,我睡地上,你是客人。” 他倒在了地上,有点忍受不住地捂住了胸口,美玉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见了他在抽泣。 她其实不该说的,但还是说了。 “盯了多久的梢?你就没看见门口是宋府,李骜……在这也是客人。” 陈铎抬起头,双眸哭得通红,满腔怨愤地看着美玉。 美玉秀眉微蹙,“你以前从来不哭的。” 陈铎擦了擦眼泪,“你以前还说会等我回家,会永远和我在一起,会和我一起去西域贩胭脂。” 控诉的话让美玉有点心虚,移开了视线,“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离开?” “为什么?”陈铎坐到了褥子上,直直盯着美玉。 “因为我发现我恨你。”美玉说完,视线移回来,落到了陈铎身上。 陈铎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想起过往种种,“就因为我曾经喜欢过优昙?” “是也不是。”美玉觉得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不能说的了,也许说开了更好,她应该光明正大和陈铎和离,而不是让李骜替自己担着风险,这样对大家都好。 “其实我是个重生之人,在我们今生新婚三月的时候重活一世,我有着前世二十七年的记忆。” “你……你说什么?”陈铎忍不住讪笑了一下,“你就是想编造个理由,也不用说的这么离奇吧。” “我就知道你不信,但是这就是事实。”美玉跪坐在褥子上,看着陈铎道:“前世成婚一年你都不碰我,对我十分冷漠,我想知道原因,去查了才知道你把孟优昙藏在明澄园,名为为被追杀的她帮忙,实则是软禁她,所以我和她商量好,带她离开那里,我找人截出她之后和她道别,谁知道最后那些找来的人被杀死在那里,而你认为是我买凶杀人,故而将我休弃,我回了娘家,无颜见人。”说到这,美玉叹了口气,觉得曾经的自己怎么会那么傻。 “十年后,我母亲亡故,我为兄嫂不容,自尽而亡。” 陈铎的心被一阵冷意包裹住,他看着美玉不知道说什么。 “今生重生之后,我认为前世毕竟带累了孟优昙,所以心中有愧,再加上害怕重复前世的悲惨,还是想和你好好过日子,没想到……我们去青州参加孟优昙婚礼,她的新婚丈夫正是我前世在外面找的那个领头人,既然他是领头人而且带着孟优昙走了,他俩肯定活得好好的,她和你关系这么好,不可能不写信告诉你平安之事,不可能不知道我是被冤枉的,不管是有没有和前世的你说过这件事,都没有改变我的命运。” “深想一层,都是我不能接受的。” “所以我受不了待在你身边了,我一心只想离开你。” 如此怪力乱神之事,读过圣贤书的人都不会相信的,陈铎却信了。她过往种种怪异之处,都能得到解释了。 “新婚之后你给我绣的腰带,前后的手法不一样,为什么?”陈铎哑着嗓子问。 “因为前面一大半是今生的我绣的,后面一小半是重生的我绣的,前世被休弃回府之后,我就荒废了手艺,所以后面绣的不好。”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当时还怀疑过是有人代绣。 陈铎在震撼中看着美玉,既然她愿意敞开心扉,他索性问个明白,“你认识幻音吗?” 美玉沉默了一瞬,马上决定告诉他真相,“有一次,我和大家去朝云寺上香,遇到被jian人所害的李骜,当时他身中春药,我救了他,之后……我害怕被你发现我非处子之身,所以他帮我做下了那个局,让小果引诱幻音给你下药,然后让你回家,同你圆房,这样我得实惠,幻音得恶名,没想到你当时说要卖掉幻音,我心中有愧,便求李骜帮忙,让他给幻音赎身,又给了她安居乐业的钱,送她远走高飞。” 屋外的风雨越发大了,将窗户吹开,湿润的雨气在屋内弥漫,陈铎红着眼眶俯身向前,美玉以为他刚才那样激动,眼下又知道自己受了骗,肯定会伤害自己。 可是他只是凑到她面前,一双明眸映着屋外的月光,凝视着她。 “所以,你和我之间,曾经的感情是假的吗?” 一颗心如同泡进了苦水里。 “不是。” 看着他那一双脆弱而坚定的眸子,美玉说不出假话。 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想要遗忘,或者说是遗弃的心也是真的。 在这样一个云山雾罩乱七八糟的环境里,陈铎的腿开始疼起来,他怕美玉看出端倪,翻身躺在了床褥上,“我困了,我要睡觉。” 美玉从床褥上起身,陈铎钻进了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她站在他旁边看着他,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窗户被紧紧关上了。 在静谧的黑暗中。 “前世自尽,你是怎么死的?” “上吊。” 腿上的伤口似乎旧伤复发,疼得厉害,直往心脏里钻,陈铎默默咬牙忍耐,汗水自他额头冒出,汇聚在一处与泪水交汇,一同流下了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