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八月份正是浣南最热的时候，前线战事胶着不定，法章又对梅海光推荐李骜参军耿耿于怀，多次在贺兰褚面前进言，“牝鸡司晨，天下难宁。”

    贺兰褚此时承受着可能会功败垂成的巨大压力，海光不仅日日照料他的饮食安慰他，还劝他多多和臣功们商量，法章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仅在他吃饭的时候说些酸言醋语，还几次三番拿李骜参军这样的小事烦他。

    贺兰褚放下筷子，强忍着听完了法章的话，打发他走了。他刚走没多久，跟在贺兰褚身边的侍从就趁着撤下饭菜的时候去找海光了，听了前因后果之后，海光笑着对李骜说：“有些时候我真不明白法大人，什么事都做了，什么好都没捞下。”

    李骜看得出海光已经很不满贺兰褚了，在军营的海光不同于梅府里的海光，在这里她不是美玉的妹子，而是他的主公，因此他也不多言，只是默默听着。

    海光笑着对他说：“李大哥，我没有父母兄弟姊妹，你又没有父母依靠，你我之间有美玉jiejie这层关系，日后我把你当做家里人，互相扶持好了。”

    李骜听明白她的话，也不矫情点头应了下来。

    李骜不是没有带过人做任务，但和带人在沙场上冲锋打仗还是有区别的，他之前在孙质面前待过一段时间，学会了一些东西，但是现在还得在有经验的人指导下继续训练。

    月中，陈铎押送粮饷过来，美玉想念李骜，也跟着过来了。

    小兵们在卸粮食，陈铎和美玉站在训练场边上，美玉一眼就认出赤裸着上身骑马冲锋的李骜，陈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着场上训练得汗流浃背的壮士们。

    他的双眸中好似没什么情绪，美玉就是意外地感觉到他心情有些低落，那些过往畅谈理想的画面出现在脑海，美玉看着将银枪插入草人心口的李骜，忍不住道：“其实很多人都没做成自己想做的事，但是只要将自己现在做的做好了，就已经很好了。”

    陈铎侧目看她，“你安慰我啊？”

    “你说是就是。”美玉轻声道。

    “呵。”陈铎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语气带着一股嘲讽，“你想多了，你以为我会羡慕这种只知拼杀卖命的人吗？”

    美玉偏过头，对上陈铎又张扬又愠怒的双眸，自从上次他们将孟云的事互通有无之后，两个人几乎没说话过，现在说了话又这样。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不说了。”美玉收回视线。

    “谁和你投机，你和谁说去啊。”陈铎突然道。

    美玉回眸看着他，忍不住红了眼眶，陈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总是藏着怨，说话就忍不住夹枪带棒，他从怀中取出帕子，想要递给美玉，却被她一下子打翻在地。

    海光正好来到这边，看见他们俩针尖对麦芒，蹲在地上捡起帕子，“夫妻俩这是怎么了？”

    两个人异口同声道：“问她。”

    只是一个怒气冲冲，一个带着几分心虚。

    海光浅浅笑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虽然不知道陈铎到底是什么事惹到了美玉，所有人都看得分明，她心里还有他。不然不会到了浣南了，还不和陈铎和离，只为了挑一个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时机。

    她看向美玉，想着，美玉jiejie，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八月十七，是美玉的生辰，特殊时期她本不欲大办，母亲绿娥送了亲手缝的衣物，梦丽送了都盘好的账本和小果新研制的胭脂，红翘给她绣了十二花神的荷包，海光送了她一块特制的金牌，就连冯守时也送了她一套头面。

    李骜又送了她一对手镯，这次是金镯子。美玉被李骜精挑细选的手镯逗笑了。

    她以为陈铎不会送礼过来，谁知道晚上送东西的来了。

    而且劝她去黑暗中打开礼盒。

    打开之后，光辉驱散了黑暗，竟是一颗千金难求的夜明珠。

    礼盒里还有一张纸条。

    “宜托于掌上把玩。”

    海光拿过纸条一看，“掌上明珠？真有意思啊。”

    红翘也为夜明珠惊叹了一声，李骜想到刚才美玉被自己精挑细选的镯子逗笑的模样，心里又开始酸溜溜的。

    美玉笑了，不是被逗笑，而是一种自得的笑。

    当晚，贺兰褚也回了梅府，海光的房间彻夜亮灯，两人商量到了天明，终于定下了佯装攻城，派小队人马进京城控制城门的计策。

    李骜和美玉商量，他想要主动去开城门，这样可以提早进城，开了城门之后，也是第一批兵马，可以更快地接近皇宫。他怕贺兰褚攻破京城后，会念及父子之情囚禁皇帝，这样的话想要杀皇帝就难了。

    美玉虽然担心他的安危，但支持他的一切决定，“不管你做什么，一定要活着回来。”

    冯守时知道之后，想要跟着李骜一起去，李骜不允。

    现在前线正在胶着，万一他们进去开了城门，而援兵打不过朝廷的兵进不了城，等待李骜他们这些人的命运不言而喻。

    他们攻城那日，美玉红翘等人都到了军营，伴在海光两侧，这一次是贺兰褚放上全部身家性命的一场豪赌。

    陈铎本来在查点军营中的账本，没想到李骜出征前会过来看他。

    那时天光微凉，李骜身穿普通人的妆造，脸上也被化了妆，乍一看一点都不像他了，陈铎放下手中算盘，“要走了？”

    “是。”李骜道。

    “你来干什么？”陈铎难掩讶异。

    “若是我回不来了，劳你照顾好美玉。”李骜语气恳切。

    只是他说的越真诚，陈铎心中的气就越盛，他和美玉还没和离呢，她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这个男人把自己当什么了，还敢托付美玉给自己。

    见陈铎不语，李骜明白过来，还是恳切道：“我说错了话，但你应该明白，我的心和你是一样的。”

    他们都爱美玉，都希望美玉能够幸福。在李骜看来，哪怕这幸福不是自己给的，也值得。

    陈铎明白李骜的意思，心里忍不住又是气、又是理解，觉得美玉的幸福只能自己给的想法略低于李骜这片痴心，最后还是轻轻叹了一声，“我知道了。”

    得了陈铎的承诺，李骜转身要离开，陈铎在他后面道：“活着回来，我怕美玉会难过。”

    李骜点了点头，出了大帐。

    李骜和其余几个士兵伴作普通人顺利通过了检查进了城门，他们先避开城内士兵的视线在城内乱转几圈。

    “叛军又攻过来了！叛军又攻过来了！”

    城内的百姓口中叫喊着，动作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话语间还谈论上了叛军和朝廷谁更厉害，说白了就是废太子和当今太子哪个更厉害。

    在乱哄哄的交谈中，李骜发现由于前线胶着，百姓们已经不觉得叛军真的能打进京城了。那看城门的士兵们呢？李骜往城门口溜达，见士兵先是执行命令去关城门，看起来也是吊儿郎当的没当回事，过了一会儿，他们竟又把门打开了，似乎有恃无恐。

    李骜在城门口和其他几个人凑到了一起，商量好了怎么解决守门的士兵，只待外面红色焰火在空中绽放，几个人扑了上去，用手将城门口的士兵解决了，夺走他们的武器。

    太子召集的兵马很多，但正因为太多，反而谁也不听谁的，让贺兰褚麾下的将军找到了破绽，使了一个最简单的反间计，很快就成了一盘散沙。贺兰褚这次又赌上全部身家，大将很快带着兵马冲破了敌阵，里应外合终于攻破了京城。

    贺兰褚得知消息后欣喜若狂，大帐内的众人都很开心，只有美玉勉力笑了，还在担心着李骜。士兵们如潮水般涌入了京城，刚才还人声鼎沸的人群马上作鸟兽散去，李骜朝着朝夕相处多时的副将挥手，副将给他让了劈马，他从城墙一跃而下骑上了快马，跟着他们朝着皇城冲了过去。

    到了皇城门口，宫门紧闭，又是一番苦战，才率人撞破了宫门。

    即使军纪被教得很好，撞破宫门这件事也让士兵们热血沸腾起来，他们冲进朝臣们上朝的地方，发现那里空无一人，便在几个将军的带领下跑去各地抓人，李骜是进宫面过圣的，但是没有去过后宫，抓住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太监，问他皇帝在何处？

    小太监被吓得两腿发软，告诉他皇帝现在住的寝宫和怎么走。

    李骜一路向那里狂奔而去，其余的士兵多是跟着将军往东宫去了，毕竟皇上死不死不重要，太子死了，废太子的位置就稳了。

    大殿门口有太监宫女扔在地上的盘子和碎掉的茶杯，李骜推开殿门，阳光照进了成日里紧闭殿门的大殿，驱散了一些腐朽的气息。

    身穿龙袍稳坐高台上的皇帝睁开眼，看着持着沾血刀刃缓缓走进大殿的李骜，他高大的身躯背着光看起来好似故人来。

    “林……”

    眼睛渐渐适应了阳光，才看见走来的不是林盛玉，而是李骜。

    皇帝本来有些失神的神情马上变了，他直了脊背，“李骜，你好大胆子，竟然敢谋反！”

    李骜嗤笑了一声，“你的儿子都敢，我有什么不敢的。”

    皇帝脸上带了怒容，正要开口，椅子突然从地上被推开了，李骜握紧刀柄，看着一个人从椅子下面的入口处爬了出来。

    彼此对上视线，俱是怔了一下。

    “李骜，你怎么在这？”孟云从下面爬了出来，看到了被他推到一旁的皇帝，感觉浑身血液逆流一般，愣在了原地。

    “金麟。”皇帝认出了他，沙哑的嗓音带着对过往的追忆。

    孟云下意识想要下跪，看了李骜一眼，又收回了自己的膝盖。

    “这里竟然有密道，你从来没告诉过朕。”皇帝依旧瘫倒在地上，李骜和孟云这才发现异常，老皇帝的下身竟是瘫了。

    当年孟云意外找到这个密道，就是从这里逃出了皇宫，一直没被人抓到。

    “当年就是你下令以别人的性命逼迫金麟杀了我师父？”李骜走到皇帝面前，从上到下俯视下来，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李骜，“你师父？你师父是谁啊？”

    “林盛玉。”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皇帝仿佛陷入癫狂一般笑了起来，林盛玉竟然还有徒弟，还愿意为他复仇，而自己教养的孩子，死的死，叛的叛，不孝的不孝，岂不是可笑死了。

    皇帝一手撑着地，一手指着李骜，“金麟啊金麟，原来这是你师侄啊。”

    刀架在了皇帝的脖颈上，“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是朕让的又如何？”皇帝笑着看向金麟，“如果我下令杀他的时候，你没有那么犹豫，也许他不会死。”

    金麟脸颊被怒火烧得通红，终于忍耐不住将刀横在皇帝的脖颈上，李骜制止了他，“别动，让我来，我师父的仇必须我亲自报。”

    李骜执起刀要戳下去的时候，皇帝突然朝他们撒了一把白粉，金麟躲开了，而李骜离得近没能躲开，白粉是大殿里之前住的嫔妃的胭脂，皇帝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拿到手中，本来是给不孝的太子准备的，现在用在了李骜身上。

    白粉里面有很多铅粉，弄在眼睛里让李骜疼出声了，他的刀戳在了地上，金麟握住李骜的手，把刀尖对准了皇帝的心脏，“李骜，刺下去。”

    李骜用力一捅，皇帝痛呼一声，口溢鲜血，指着金麟道：“你们……明明……是我的……都念着……他”

    带着无尽的悲愤与悔恨，皇帝死了。

    “皇帝在这里！”外面传来声音，金麟背起李骜下了出宫的道，国朝以孝治天下，不管是太子还是废太子当政，都不会放过自己的杀父仇人的。

    金麟飞快将椅子摆好，下了坑道背起李骜就跑，幸好坑道足够大，够他们二人通行。

    李骜面前一片黑暗，感觉眼睛刺痛地厉害，眼眶不断有泪水涌出，只能听见金麟道：“李骜，你再忍耐一下，出了坑道，就是一条小溪。”

    “师叔，你来皇宫干什么？”李骜问。

    孟云顿了一下脚步，被那一声“师叔”叫得哽咽了一下，“我就是来杀他的，没想到你也是来杀他的。”

    对于一个不管谁当权都会囚禁保护的皇帝来说，当然是趁着兵荒马乱解决掉最好了。

    “师父知道你想替他报仇，会很欣慰的。”

    “我后悔，没有早点做这件事。”

    空度了多少年华。